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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陽站在街頭看著四下街景,多久了?他有多久沒回頭看看這條深埋記憶裡的街道,該有十幾年了吧!因為這條路已經變得和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自己在變化,時代也在變遷,沒有甚麼是不會改變的。

 

想當初自己還急於畢業,想要快快脫離父母的保護傘,展現自己在這世間的價值。

 

像個大人一樣”

 

一個五歲小孩會志氣滿滿挺身說道的一句話,一個高中生還在把玩玩具時會被父母叨念的一句話,一個大學生在向其他人保證時會說的一句話,一句自小就被要求,自小就在憧憬的話。

 

像個大人一樣,承擔責任,面對困難,不斷得證明自己應該生存於世的各種理由,不停得為各式各樣的人生問題找尋解答,至死方休。

 

自嘲的哈哈一笑,真的是至死方休啊!

 

踏出校門之後他沒有一絲回頭的想法,當初滿懷雄心大志的自己是這樣想的,終於可以脫離父母的掌控像個大人一樣,他要證明父母在他身上的投資不是白費,他要證明自己不是個只會作夢的尼特族,他要證明即使是專科出身也不會比所謂的大學生差上多少,他要那些總是看不起自己的人重新認識秦天陽。

 

急欲證明自己,經過兵役磨練初出社會的他滿是衝勁,即使丟了上百封求職履歷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得到的面試機會都因為學歷而滿是挫折,始終都沒有挫掉他一絲一縷的堅持,他就是在等待一個能夠慧眼識英雄的伯樂,他深信自己並非是沒有能力,只是還未能遇到發揮自己所長的機會。

 

只是沒想到他會因為一個人事疏失而得到夢寐以求的機會,即使擋不住的閒言閒語不斷往背上刺,但他並不打算放棄這樣的機會,既然沒有伯樂可以看見自己,那就讓自己當一回伯樂吧!他會證明自己並非疏失而是公司幸運挖到的寶藏。

 

抱持著這樣的信念,帶著急欲成功的執念他不斷得證明著自己,不停得破解各式難題。

 

為達目的不計任何代價”

 

這句話說來容易卻讓他實行的刻骨銘心,全心灌注的他才終於發現疏失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彌補,以往引以為傲的各項優點在真正的競爭之下顯得那樣的脆弱,人生走到這步田地不是沒有原因的,優秀並非朝夕可成。

 

但憑著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咬牙苦撐,即使比同時期的同僚更晚好幾步,他還是從一個遭人鄙視厭惡討厭的菜鳥,一步步地熬成一個受人尊敬讓人信任的前輩能人。

 

在事業終於穩定之後,他才有餘力去思考人生大事傳宗接代,一個三十多近四十的大男人竟然在畢業之後都沒交過任何一個女朋友,說出來也沒幾個會相信,而熬到了這個年紀想自由戀愛也只會讓人恥笑。

 

所幸還沒過四十,去相親還勉強可以打上個黃金單身漢的名頭,反正錢多了魅力自然就出現了,總是穿著邋遢的自己用錢包裝一下還是人模人樣,相親過幾次換了幾個對象,最終和在國小當老師的妻子交往半年之後邁入婚姻,婚後生活自然是幸福美滿,接著添得一兒一女更是夫復何求。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幸福的甜點吃多了會膩,成功的美酒喝多了會醉,他開始不滿足於只是個受人尊敬的專業高手,領導欲始終都是男人們與生俱來的天性。

 

有錢有權,有權有錢,錢賺夠之後接著就是追求權力,追求權力需要錢,擁有權力之後利用其賺錢,而為維持權力更需要花錢,這三點構成的無限迴圈就是讓男人們著迷的權力遊戲。

 

即使累積的財富讓他再養十個孩子都不成問題,但需要理由的他還是對自己說,為了老婆孩子他需要往上爬,為了家庭他要再賺更多的錢,甚至為了遙遠以後誕生的孫子他要留下更多的財產以保家族興旺。

 

很正常,這不就是人生在世所追求的?在這世上留下一席之地,即使死後都不會抹滅。

 

所以他一腳跨出專業的界線轉而欲掌控仍不識滋味的權力,以往辛苦累積起來的實力與名聲也讓他一時之間成為各勢力競相爭取的要角,他選了一個自己認為有理想有競爭力又充滿人情味的一方。

 

權力就像吃不厭的蜜糖,甜而不膩的滋味讓人嚐了一次便難以忘懷,握在手裡便不會輕易放開,第一次嘗到如此滋味的自己也不會例外,初心為何早已拋至腦後,他只想牢牢掐住手裡的並張大嘴吃下更多更多………

 

曾幾何時自己是個除非加班,否則下班便準時回家的好丈夫、好爸爸,吞下第一顆蜜糖之後便變了樣,教兒女功課的時間被跑不完的應酬取代,假日全家出遊的機會變成以工作為由招集狐群狗黨飲酒作樂的派對。

 

權力使人自大,不自覺的冷落了婚後辭去工作辛苦持家的妻子,他開始覺得那比婚前豐腴許多不施脂粉的妻子配不上自己,前陣子部門裡一個剛自國外留學回來的女孩子似乎對自己甚有興趣,冶豔的妝容,窈窕的身段怎麼看都比家裡的黃臉婆順眼多了。

 

總是崇拜的看著自己,為自己一口乾掉的威士忌鼓掌叫好,而家裡女人就只會在應酬回來之後念念叨叨的要他少喝點,能不能少點應酬,少和那些酒肉朋友來往,她不知道她現在之所以可以在那兒嘮叨可是拜這些應酬所賜嗎?

 

女人怎麼都這樣無知又無法理喻?如果女人都這個樣兒那還不如找個順眼些的至少養眼,所以他沒有任何窒礙的外遇,沒有絲毫愧疚的流連在外尋歡作樂,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一個接著一個。

 

有時深夜回家看到在沙發上等到睡著的妻子會有一絲絲的不悅,不想深究原因的他就更少在家了,讓自己徹底的在走不完的權力大道上拔腿狂奔,踢掉一顆顆礙眼煩人的絆腳石,拆掉一道道阻擋於前的路障,不斷的享受鬥爭成功的快感之後再將自己投進更迭的溫柔鄉裡舔拭創口。

 

他以為自己會就這樣在這條大道上暢行無阻,在最後的最後尋找到滿意的終點並拉下人生的帷幕,卻不知道絆腳石可以比山高路障可以比海闊。

 

一波金融海嘯馬上讓公司大好的前景顯得岌岌可危,常說患難見真情,只是公司裡患難隨之而來的只有清算,預算削減,人事縮編,內部檢討不斷,派系鬥爭在這危急之秋只有更顯激烈,這可是趁勢削弱對方勢力的好時機。

 

在此時他才真正經歷到何謂險惡人心,總是習慣正面解決事情的自己在面對對方陣營九彎十八拐的明爭暗鬥完全使不上力,以往憑恃的專業實力和創造力早已腐爛在夜夜笙歌當中,想在正面對決中取得勝利,絕對的實力是基本,連這基本都已不再具備的天陽只有任人宰割的分。

 

以往兩肋插刀講得大聲的豬朋狗友們早在自己失勢前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所謂有情有義的派系在利益之前連屁都不剩,只將他當成一個尚堪利用的棄子,代罪羔羊就是他最後的下場,為保勢力的派系大老毫不猶豫的將他作為祭品犧牲掉。

 

茫然失措的他不明白為何自己不過失敗一次,面臨的處分卻是鋪天蓋地,忽然間各項產品的失敗自己都參了一腳,錯誤的決策都是自他手上發出,等待自己的就只剩動手寫辭職信。

 

一直到拿著自己的個人物品站在街頭面對颯颯寒風,他還是沒辦法接受自己這十多年的努力就這麼消失了,明明就已經實現當初的目標甚至猶有過之,為什麼他要在上班時間站在這兒吹冷風?

 

將東西擱在車裡打開家門,對於難得早歸的老公,妻子只是滿面欣喜的問道「怎麼今天這麼早?晚上想吃些甚麼嗎?」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失去說話的能力,只能尷尬的扯動臉上肌肉,自己也不確定是哭是笑,僵硬讓妻子接過手上外套,踏著沉重的腳步躲到書房去。

 

自尊讓他完全說不出自己失去工作的事實,愧疚讓他完全面對不了一如往常的家人,仍是每天早上穿戴整齊的走出家門,在外面遊蕩至深夜再步入家門,而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回家的時間是越拖越晚,總是在遠方觀望道燈暗了才敢進門。

 

這波金融海嘯不只讓他丟了工作,還讓他眾多投資血本無歸,萬幸還不到負債的程度,但也讓他多年累積下來的積蓄所剩無幾,照他們家的正常開銷頂多再撐個半年,當下他只能專注找尋生財之道。

 

可笑的是在這危急之際,向來自詡人脈廣闊的自己竟發現尋不到任何幫助,早已脫離父母羽翼下許久,此刻是萬萬不可能回頭找尋父母的幫助,以往埋首於工作的自己根本沒有甚麼朋友,現今這些所謂的朋友在此刻都證明是酒肉朋友,同業之間也不願招惹上他這隻敗家犬,最後連濃情蜜意的情人們也將他棄如敝屣,不願沾惹上任何關係,真的就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六親不認。

 

無奈之餘只能回到最初的最初”丟履歷”這條路,當初收到錄取通知時,將滿桌的履歷表撕成碎花揮灑空中慶祝的景象還歷歷在目,當時的自己可曾想過十餘年後還得要再寫一遍?

 

還真是將當初的景象重演,無數的履歷石沉大海,難得得到的面試機會,面對的刁難只比當初更甚,人為財死,缺錢的他也只有忍耐再忍耐。

 

還是梳著一如往常的油頭,穿的西裝筆挺提著公事包四處遊蕩,為了省錢就只吃早上一餐,每天就是將車子開到家附近人煙稀少的地點,呆坐在車上等待電話通知,即便下車透個氣也要遮遮掩掩就怕被熟人認出來。

 

但是景氣差就是景氣差,不會因為無能政府送出的虛偽報告和新聞而有所起色,有為青年們找工作都困難重重更何況他這個遲暮中年,從一開始的傲氣依然到後來的卑躬屈膝,自己都不願意去看鏡子裡那張賣笑的老臉是有多麼的扭曲。

 

工作始終沒下落,而戶頭裡的存款是越來越少了,這天又接到面試通知的天陽來到高雄,那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要是在以前他根本就不會將之放在眼裡,而現在卻要跟十來個年輕人競爭這一個月二萬多的職缺,看他們的眼神,他知道他們都覺得這個老頭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只能在心裡無聲怒喊”我沒走錯!”但原本就有些駝的背脊卻是更彎曲了。

 

面試自己的竟是個三十多歲小夥子,天陽只能無聲的再次挺起背脊,面對面試官好奇的目光和其中若有似無的輕蔑,至少這個年輕人算是厚道,沒有明顯的露出輕視之意,以往那些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面試官總是不經意流露出得意的眼神和輕蔑的語氣,這樣算是不錯了,他只能在心底這樣安慰自己。

 

仍是一場難堪的面試,結束之後的天陽只覺得渾身乏力,打起精神他還得開車回台北繼續扮演忙碌的丈夫和爸爸,只是難得來這一趟高雄,天陽興起回母校看看的念頭,以十一點前抵達家門的標準來說,剩下的時間還綽綽有餘。

 

畢業之後便再也沒有回到這兒來,對於學校的消息也不甚關心,只在新聞上有注意到後來改制為大學,在台灣這扭曲的教育制度之下還真是甚麼學校都可以辦成大學。

 

過了這麼多年也就這蜿蜒的山道沒有甚麼變化,一如以往的七彎八拐,想當年第一次上山的自己竟差點暈車就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跑。

 

上到山頂,同樣的位置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光對面那間和學校完全不搭軋的shopping mall和以往就天差地遠,更誇張的是旁邊竟還建了座遊樂園和兩家飯店,有一家還是五星級飯店,歷史相對悠久的母校此刻看來倒挺像商圈裡一所新開的三流大學。

 

走進校園,又舊又小的校舍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為巍峨高聳的教學大樓,從不曾回來看過也不知道以前的老師是不是還待在這兒,只是現在的自己也沒那個臉去見以前的老師,所以下了車的他也就只是踏出停車場,看了一眼就被遇到熟人的恐懼給逼回車裡,發動車子的天陽都不自禁覺得好笑,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幹些甚麼事啊?

 

為了省油錢,車上的冷氣已經許久沒有打開過,面對漸趨悶熱的天氣就只能搖下窗戶靠自然風,理所當然的各式各樣的廢氣味道也隨之灌進車內,一開始不習慣得自己總是嗆得七暈八素,所以說習慣之可怕,薰陶近半年,他早已對這樣污濁的空氣處之泰然。

 

正當晚餐時間經過十字路口,各式各樣的食物香氣也夾雜在汽機車廢氣當中飄進鼻腔裡,只吃過早上一餐的肚子馬上就發出激烈的抗議,鼻翼也難以控制的貪婪汲取那比之美女體香更為誘人的食物香氣,記憶中熟悉的鹹酥雞香氣是最後一根稻草。

 

轉進巷內將車停好,他步向路口的鹹酥雞攤,越是靠近那股油炸的香氣就越發誘人,結婚之後有賢慧的妻子打點家務,餐桌上隨時都放著熱騰騰的美味佳餚在等待著自己,即使在外應酬聚餐也都是選在高檔餐廳或是雅緻居酒屋,在這香氣之前才憶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陪他度過無數深夜的平民美食。

 

拿起夾子他發狂的將攤子上各項可見的食材夾進籃子裡,足足夾了三籃才停手,老闆還以為遇到了慷慨的大戶,還笑咪咪的問他要不要辣,順口閒聊問道「買這麼多是要招待客人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皮包裡只剩一百多元的自己買這麼多是想給誰吃啊?更何況那三大籃的鹹酥雞即使在十幾年前也至少得要兩百多,依現在的物價只會更貴,四百元跑不掉,而皮包裡那一張紅通通的孫中山和幾個僵笑的蔣中正可是完全負擔不了。

 

動作幹練的老闆早已將所有食材切好準備下鍋油炸,早已過了可以喊停的時機,撲鼻的油炸香氣此刻仍是不斷激起強烈的食欲,空虛的皮包也同時激起無邊的恐慌,摧殘著食慾之下所剩無幾的自尊。

 

要跑?還是坦承?怎樣都是丟臉,不管做任何選擇都只是折磨,到底自己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失去工作,沒有朋友,害怕回家,閃躲家人,連吃鹹酥雞的錢都不夠。

 

到了這樣的地步卻還是放不下那可笑的自尊,承認自己失誤,承認自己沒錢付有很可怕嗎?有比向妻子向兒女承認自己失業可怕嗎?有比那些將失勢的自己棄之如敝屣的情人們可怕嗎?有比滿嘴讒言的豬朋狗友可怕嗎?有比冷血無情的大老們可怕嗎?

 

有比人心還要可怕嗎?

 

沒有,只是這樣的可怕的人心自己也有,那又該怎樣去面對呢?

 

不知道了,天陽真的不知道了,現在的自己到底該怎麼做,事實上在失業之後直到現在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麼,只是不斷重複著看不見任何未來的行動。

 

投履歷?跟年輕人爭工作怎麼看都是愚蠢至極,不願坦白真相,鎮日浪費時間在外遊蕩也是愚不可及,說到底自己就是在逃避,逃避面對自己的失敗,逃避自己已經是個失敗者的事實。

 

不斷的背叛讓他前所未有的膽小,他很害怕,害怕坦承之後等待自己的只是再一次的拋棄,對於自己的荒唐,他知道妻子並非愚鈍而是選擇忽視,他也早就感受到兒女眼中那日漸加重的不諒解,只是對於此他也和妻子一樣選擇忽視,在那個家裡的自己已經漸漸只剩養家這項功能。

 

即使妻子仍是對待晚歸的自己噓寒問暖,但要是讓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工作,離婚協議書是不是就會馬上擺在桌上?他完全沒有辦法去否定這個可能,早已陌生的兒女大概也只會冷眼旁觀吧!

 

只剩下孤伶伶的自己和放不下的自尊相依為命,他並不想面對這樣的命運,而現實卻是不斷提醒著他基將面臨的孤苦未來,用他的食欲,還有香噴噴的鹹酥雞。

 

只能再一次在心底無聲向上天怒吼,難道他還不夠努力嗎?難道他還不夠辛苦嗎?享受自己辛苦得來的成果有甚麼錯誤嗎?挑戰未知的領域不是勇氣嗎?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遭受到這樣的待遇?為什麼自己要面對這樣難堪的選擇?為什麼要將自己的自尊一再的扔在地上唾棄踐踏?

 

他到底做錯了甚麼?為什麼那些更是冷血更是無情的背信者能夠安然無恙?一直奮力不懈努上往上攀爬得自己卻墜落於地無力回天,信義這樣的美德在利益之前是如此的可笑,篤信的自己只能在此刻面對世界的嘲笑,嘲笑自己的善良,嘲笑自己的天真,嘲笑自己的愚蠢。

 

人性本惡,善良不過就是強者為求利己強迫加上,弱者為掩飾失敗而自願帶上的枷鎖,唯有無法順從自己本性的無能者才會被這愚蠢的枷鎖束縛住,以往被比童話還幼稚的的道德所束縛住的自己到底是在想甚麼?

 

想要就拿過來,這是連三歲小鬼都知道的本能,為何自己要抹滅自己的天性強迫自己去接受那些麻煩又無趣的道德觀?遵循這些換來的除了滿足虛榮心的稱讚和不能當飯吃的感激之外,還有甚麼?

 

有,還有,就是現在落魄的自己。

 

那個為外遇而暗自愧疚的自己,那個遭信任朋友背叛的自己,那個忠誠以待卻遭遭無情放棄的自己,那個以為人性中還是存有一絲善良的愚蠢自己。

 

抬頭面對正忙著炸第二籃的老闆,天陽不見一絲勉強的撒謊道「老闆,我等等再過來拿。」

 

這樣的要求很常見,老闆自然不以為意仍是認真的控制油炸的火候,絲毫沒有注意到天陽順手拿走一包已經炸好的鹹酥雞快步離去。

 

走到車子附近他才鬆了一口氣,做夢也沒有想過鹹酥雞竟然會成為第一次下手偷竊的對象,鳥為食亡,自己現在還真是淪落到跟一隻鳥沒甚麼兩樣。

 

靠在車邊他迫不及待的打開香氣四溢的塑膠袋,醉人的香氣刺激唾液分泌,嚥了好幾口口水才能避免在開口時漏出滿地唾液,一口吃下猶冒著熱氣的鹹酥雞,細細咀嚼品嘗椒鹽的滋味,接著放入一顆咬勁十足的雞心,搭配一顆只有稍微過油的蒜頭,猶帶些許生味的辣勁和直衝腦門的蒜香,配合內臟獨有的滋味比之任何山珍海味都毫不遜色。

 

對於偷竊的罪惡感,無,倒是享受美食的幸福感滿滿,即使像是鬧劇般的偷走一包鹹酥雞,他也覺得自己已經邁出脫離道德枷鎖的一大步,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這是自失敗之後不曾再體驗過的感覺,他有一種終於走上正確道路的安心感,原來,這才是自己該走的道路啊!

 

感覺良好的坐進車裡,將未吃完的鹹酥雞放在副駕駛座上,再將整個紙袋撕開來,迫不及待的要讓這在今日顯得特別有意義的香氣充滿車內,哼著中年人才會知道的老歌,他踏上歸途。

 

右手捻著一塊豬血糕往嘴裡丟,腳底下油門狂催,自狹窄的街道駛到大路上,就像打開加速器的阿斯拉一樣,將不久後應該會待在中古車行的WISH開的跟GT-R差沒多少,他就這麼一路隨著高漲的情緒猛按喇叭加速狂奔上中山高。

 

上交流道前還將吃完的垃圾隨手往外一丟,後方驟然響起的猛烈喇叭聲引得天陽縱聲大笑,就是這麼一件小不拉嘰沒有公德心的作為都帶給他極其新鮮的滿足感。

 

不曾放鬆過的油門讓速度老早便超過規定的界限,周遭的汽車是越來越看不清楚,常常就是看到前方模糊的車影便粗暴的轉動方向盤,連自己都很難相信這樣亂來的開車方式竟沒有翻車。

 

只是現在的天陽不想去在意那些,就是放縱自己的欲望,真的是將WISH開到跟阿斯拉差沒多少,面對不久前還是模糊影子現在卻突然即將通過的收費站,他只是將油門踩得更深瞬間通過。

 

收費?政府收的稅金還不夠多嗎?連這麼短短的一小段路都要收錢,台灣政府是要做多大的建設?缺錢到這樣的地步,要真是要做建設還好些,提供工作機會嘛!

 

偏偏就只看到天天上電視噴口水的愚蠢官員,只有空洞的”我們有在設法解決”,可是提出的政策除了促進M型社會形成,實在沒有任何實質建樹,在野黨也只會在那兒點名要誰負責,這不是負不負責的問題,負責能當飯吃嗎?不好好想想該怎麼救經濟只會在那兒搞鬥爭,難怪有些年輕人會對台灣政治感到絕望。

 

只是自己似乎也是促進形成M型社會的幫兇之一。

 

自嘲一笑,對政治這回事以前的自己或許還有一點自身可以有所影響的想法,現在身為金融海嘯下的受害者之一,他只想去詛咒走到現今這樣畸形型態的社會和始終無力改變更助紂為虐的低能政府。

 

只是走到這樣畸形的型態不過就是人性自私的實質體現。

 

要生活就要錢,錢這種東西永遠不嫌多,淡泊名利這種東西只會出現在小說裡,拒絕享受跟拒絕高潮都一樣是違背人性本能的作為,對幸福這件事只會有倦怠不會有唾棄,不然人們汲汲營營追求的是甚麼?

 

為了賺更多錢,欠缺創造力和遠瞻性的台灣社會能採用的也就壓低成本這個方法,而看那幾個台灣首富的數錢到手軟樣子自然是成果不斐。

 

可憐的平民階級就只能拼死命的工作,領那少得可憐的薪水勉力維持生活,而奮力工作的成果就只是將那些富裕階級養到富得流油,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可憐的是生活所逼你也不會有那個勇氣去反抗。

 

在這樣隨時都可能因人事縮減而丟掉飯碗的環境,反抗只是一種奢侈,奮力工作祈禱自己別被裁員都來不及,有餘力去思考反抗這回事的人是少之又少。

 

即使有那麼一隻出頭鳥願意發起反抗,為了生活,大眾的反應大概也就是冷眼旁觀,嘴巴上說支持,其實也就只是在自家電視前吶喊助威罷了。

 

就算真的聚集起同道發起抗爭,占據版面頭條一個月、兩個月之後,熱情消退的群眾馬上便會如破了洞的米袋般一點一滴的流失掉,不是在企業的新聞操作之下被大眾遺忘,就是被另一個貪污的官員搶走關注。

 

通常在此時抗爭初期風光無限的出頭鳥都會忽然爆出醜聞,短時間內便由正義無私的召集人變成中飽私囊的王八蛋,最後的結果就是不了了之,招集人們則是遵從古訓”槍打出頭鳥”世間蒸發,多年後再被八卦雜誌給找出來做專題報導,在郊區廢棄的屋子裡和撿來的電視沙發一起憶當年。

 

這就是M型社會的無奈之處,身在其中想得到幸福,只能想方設法用盡手段讓自己晉身富裕階層,踏著他人的不幸階梯來成就自身的幸福,這樣的一道階梯有何善良可言?

 

為富不仁,就是這字面上的意思。

 

沉浸在自己新鮮為惡思想的天陽是越想越歪,越想越偏激,耳邊呼嘯的風聲和後方響徹天際的警笛聲都沒能引起他一絲注意。

 

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一股惡寒自背脊急竄而上,瞬間澆熄腦裡那不斷高漲的邪火,忽然覺得呼嘯的風聲大得驚人,夾雜著聽而生煩的警笛聲更是讓他心慌,適才被火熱思考所掩蓋的冰冷現實又再度刺激著疲憊的神經線。

 

莫名的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在那一股惡寒之後天陽取回了遺失的理智,明白在這世間要上位唯有捨棄自己無謂的善良是令他欣喜若狂的發現,但當前的情況再持續下去在上位之前自己可能得要進牢裡蹲一陣子。

 

慢慢降下令人咋舌的車速,非常守規矩的打出方向燈,他將車子緩緩停在旁邊的路肩,聽起來不只一台的警笛聲也隨之環繞四周,三台帥氣的公路警察用BMW包圍住自己的WISH,下車的警察各個像是如臨大敵一般的取槍對著自己。

 

在下班時段竟然有人敢飆到過180,還非常囂張的無視收費站,伸手想收回數票的收費員差點被掃斷手臂,這樣的速度和瘋狂的開車方式沒發生連環車禍真的是上天保佑,但對不知道有多久沒遇過這種瘋子公路警察來說就是一種折磨。

 

跟著這個瘋子一路狂飆,警察伯伯們真的是嚇到快心臟病發了,除了找死沒有其他名詞可以形容前面那台WISH的行徑,發了瘋似的提速還穿梭在車陣與路肩之間蜿蜒疾行,那種粗暴至極的開車方式沒翻車真的是奇蹟,但再這麼開下去只怕人抓不到倒是有很大的可能將自己的BMW撞個稀巴爛。

 

但就像一開始莫名其妙的在這時段竟有人飆車,現在竟又莫名其妙的減速甚至最後在路肩停下來,怎麼樣都透著一股古怪,警察們自然不會放鬆戒心,看剛剛那股開車得狠勁,這麼開車的人絕對不會正常到哪去,說不定是槍擊要犯之類的危險犯罪者,還是取出手槍比較保險,也因此天陽才會面臨到當前這樣的景況。

 

帶著無奈的苦笑,在警察的示意之下,天陽開門下車並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連站都還沒站穩便被迅速制伏壓在車蓋上,反折的手臂傳來劇痛讓他痛呼出聲,沒有理會他吃痛的呼聲,壓制他的警察謹慎的全身上下徹底搜索一遍,確定沒有任何危險物品才將他放開。

 

只是連氣都還沒喘完雙手便被銬上手銬,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禿頭警察臉色有點發青,皺著眉頭邊銬邊用台語說道「攏做爸爸欸郎,那欸虧車虧嘎架雄,細勒想啥?金價歹年冬夠消郎。」

 

以上台語發音,國語意思是「都做爸爸的人,怎麼開車還這麼兇,是在想甚麼?真的是壞年頭多瘋子。」

 

對於警察伯伯的感嘆天陽還很說些甚麼,因為他也不知道剛才的自己是怎麼了,活到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這樣失控,即使得到人生新體悟也不該是這樣全然失序的反應。

 

想做好壞事的第一個條件就是當好人啊!怎麼自己才做完偷鹹酥雞這麼一小件壞事之後,接著就一路弄到現在可能被公共危險罪移送法辦呢?

 

現在他也只能尷尬得板著臉不發一語。

 

像是被刺激得很深,銬完手銬警察伯伯又絮絮叨叨繼續說道「罷背!罷背!季勒席乾哩嘎挖虧嘎罷背,哩謀愛命挖擱愛啊!拎背對勒哩虧嘎罷背基廖心粽顯顯定去,金價午訝………」

 

國語同步翻譯「一百八,一百八,這個時間你給我開到一百八,你不要命我還要命!你爸我跟著你開到一百八一顆心臟差點停掉,真的是厚………」

 

「哩勁罵嘛勉公休宰,告警察局挖嘎赫赫孟,拎背今罵妹來休困。」

 

同步翻譯「你現在也不用說太多,到警察局我再好好問,你爸我現在要來休息。」

 

說完伸了個懶腰,右手掐掐脖子後面轉身對著另外一個年輕一點的警察說道「阿傑,掐厚哩虧,挖賣來休困基勒,慢慢啊虧,敢虧貴背咱哩豆栽系!」

 

同步翻譯「阿傑,車給你開,我要來休息一下,慢慢開啊!敢過八十你就死定了!」

 

而直到上了警車,天陽還是不解為何自己會為一個人生體悟而興奮到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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